

清泉石上流
\n文/熊昕
\n盐井梯田,这几年声名在外,成了许多游客相机里的风景。倒是那藏在更深处的,绵延六公里的石上流泉,还守着它自个儿的清静。
\n车沿着柏油路,刚一拐进南川石溪的地界,周遭便蓦地安静下来。仿佛是从那熙攘的尘世里,不经意地一脚,踏进了一个静谧的、绿意沉沉的梦里。人还未见着泉,先就和那梯田拥了个满怀。田是一层一层的,叠上去,叠到半山腰,满眼是熟透了的、金晃晃的稻子。风过处,那稻浪便柔柔地涌动,像一块巨大的、温润的绸缎,似乎在流淌。空气里满是阳光晒过的、朴素的谷物香,一丝丝,一缕缕,直往人肺腑里钻。正看得有些痴迷,眼前一片“落叶”打着旋儿,轻盈地栖在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上,定睛看时,才发觉那原是一只蝶。它的翅膀是那种幽邃的蓝,上面缀着几个黑亮的圆斑,真像含着泪的眼睛。它飞得也不急,一高一低,在浮光微尘里划着看不见的弧线,却似乎又像一张有了魂灵的、飘飞的落叶。后来才知道,这种蝶,名叫翠蓝眼蛱蝶,是极挑地方的蝶类,唯有生态好了,它才肯来作客。
\n沿石阶一级一级往下走,便渐渐陷进竹林的荫翳里了。石阶上落满了竹叶,边缘卷着,枯黄里还顽强地透着一丝残存的绿意。脚踩上去,是软软的,带着一种沙沙的私语般的响动。像是才下过一场小雨,空气里满是泥土和植物根茎断裂后溢出的清冽气味,凉丝丝的,沁人心脾。这光景,这气息,真真是应了那句“空山新雨后,天气晚来秋”的意境了。
\n在石阶的一个转弯处,那水声,便毫无预兆地涌了过来。不是瀑布的轰鸣,也不是山洪的咆哮,是那种漫漶的、无处不在的,仿佛上好丝绸在耳边轻轻摩擦的流响。眼前豁然开朗,一片巨大的、光溜溜的岩石斜坡,就那么坦坦荡荡地铺展在脚下。水,就在这石板上,缓缓地流着。是薄薄的一层,透明得似有似无,只有那流动着的银子般的光泽,和遇着石面上微小凹凸时漾起的极细碎的波纹,才向你证明,这确实是一条活生生的溪流。
\n抬眼向远处一望,“清泉石上流”五个朱红大字,点缀在那尊巨大的岩壁上,像是画龙点睛的一笔,霎时给这野趣横生的地方,注入了些许人文的灵魂,却不觉得突兀,反倒添了韵味。
\n一群麻鸭,伴着几只白鹅,在岩石低洼处积成的水潭里,自顾自地梳理羽毛,嘎嘎地叫着,声音洪亮而坦然。在这两山对峙的幽谷里,这声音不但不吵,反倒像一种沉甸甸的砝码,把那份静,压得更实更远了。
\n水边的石头上,停着几只豆娘,身子纤细得惹人怜爱。它们的翅膀是透明的薄纱,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虹彩,身子则是幽蓝的,或是玛瑙红的。它们那样安静地停着,仿佛时间在它们身上停下了脚步。
\n我们忍不住脱了鞋袜,赤脚踩上那石板。水是沁凉的,一种柔软的凉,从脚背上滑过去。石板被千百年来的水流磨得无比光滑,脚底板贴上去,能感到一种温润的、沉实的阻力。低头看,水底一览无余,偶尔能看到些深绿色的小水坑,当地人叫它“壶穴”,说是水流打着旋儿,硬生生在石头上磨出来的,像极了大地长的酒窝。行走时,脚步靠近那“壶穴”的边缘,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安稳与踏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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溯流而上,穿过一座小小的石桥,景致又换了一副面孔。这里的岩石被自然之力分割得高低错落,那水流也便在此活泼起来,跳动起来。它们从高的一块跃向低的一块,再向左灵巧地拐个弯,又向右任性地摆一摆,活脱脱像个不知愁的顽童,在光滑无际的滑梯上嬉戏。各块岩石上,青苔生长得疏密不一,有的碧绿如毯,有的只星星点点,像画家随意的点染。水流过这不同的“画布”,便被染上了不同的颜色:流过黄褐石面的,是暖暖的琥珀色;流过浓苔的,成了沉静的翠绿色;到了那苔藓浅淡处,又化作了淡淡的绿豆沙色。这色彩的变幻,竟让那静默的流淌,有了音乐的节奏与韵律。
\n前方,一面小小的瀑布,从一处平静如镜的水潭边跌落下去,不高,却极整齐,拉成一条匀净的、白色的水线。那哗哗啦啦的声音,清亮亮的,不像水声,倒像有无数散碎的珍珠,在玉盘里跳跃,弹奏着一支无字的、透明的歌谣。同行的几个孩子,早已在这深浅不一的壶穴间欢呼雀跃。那些变幻无穷的水影、光斑,不正是自然赐予他们最好的玩具与教材么?
\n沿着左边岩壁上凿出的路继续前行,峡谷渐渐收拢,显得愈发幽深。岸边的岩壁总是湿漉漉的,有一条条如银丝般的水流,像羞涩的处子,悄无声息地从苔藓里、石缝间,潺潺涓涓地渗透出来,最终汇入脚下那条主溪里。两旁是高大茂密的树木,枝叶在空中交接,遮天蔽日,仿佛合力把这小溪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。我忽然想:倘若是夏夜,有明月的晚上,那月光从松针的间隙里筛下来,碎银般洒在这潺潺的溪水上,波光粼粼,影绰浮动,这难道不就是“明月松间照”的真境实况么?这千百年不变的景致,与千年前王维在辋川所见的,难道有什么不同么?
\n越往里走,岩石的颜色也渐渐变成了深沉的红褐色,与水带来的黄褐沉淀交融在一起,像一幅陈年老旧的古画,色调温暖而沉稳,渲染出一种和谐与安宁。拐一个弯,又是一片巨大的斜躺着的岩石。水流到这里,仿佛也听了这巨岩的劝告,不再急急匆匆地赶路了。它们分成无数股更细的支流,一级一级,慢吞吞地往下淌,那姿态,是从容的,是安详的。我忽然觉得,这水,多像我们的生活。大部分时候,我们总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、催着,急急地去追赶前面的什么。而在这里,这水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你,是可以慢下来的。可以像它那样,坦然地躺着,不用快,不用急,这一刻是完全属于你自己的,只需听从内心的节拍。想来,也只有在这般安定祥和的水土里,才能长出如此从容有度的生命。
\n穿过一处小小的拦水坝,看见岸边有间早已废弃的磨坊,木质的框架已霉变,中间的转轴锈迹斑斑。我走进这空无一物的磨房,仿佛还能听见往日水轮吱呀呀的吟唱,闻到那新米蒸腾出的带着甜味的香气。那早已消散的热闹,让我的心绪,一时间走得很远,很远……
\n路从岸边转而沿石阶向上。因有那拦水坝的阻挡,下方便蓄起一潭幽蓝的碧水,水面平阔如镜,将两岸的绿意,连同天上的流云,都清清楚楚地倒映在其中。一对羽毛鲜亮的鸳鸯,悠悠然然地并排游着,时而交颈,时而低语,有说不尽的缠绵情意。从更高处稻田里流出来的水,形成一道小小的飞瀑,跃入这平静的潭中,也仿佛被这“躺平”的气氛给感染了,溅起的水花都显得懒洋洋的,没了生气。
\n路又换到了右边。岩壁上,野生的刺梨树挂满了金黄的、带刺的小果子,一个个圆鼓鼓的,探着头,像是好奇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。最有趣的,是要过河了,河上没有桥,只有一排高出水面的石墩子,当地人管这叫“跳蹬”。那哗哗啦啦的水,便从这石墩子的间隙里活泼地流出去。跨过去时,得看准了,一步一跳,心要静,胆要壮,稍有不慎,便会踏空掉进水里。
\n跨过“跳蹬”,河水仿佛彻底安静了下来。一株孤零零的红花石蒜,竟从那坚硬的岩缝里探出头来,花开得正艳。那红,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红,在这满眼葱绿与沉静的褐中,显得那么突兀,又那么美丽,让人在惊叹之余,几乎要屏住呼吸。
\n两岸的崖壁变得笔直而陡峭,无数的古藤从崖顶垂挂下来,密密匝匝,形成一道天然的、绿色的帘幕,颇有些“万条垂下绿丝绦”的意味。只是这绿,更深,更沉,更野。有无数的红蜻蜓,就在这绿色的帘幕间不知疲倦地穿梭、停歇,享受着它们短暂而绚烂的生命。它们那宝石般明艳的光泽,在幽暗的光线下,一闪,又一闪,像一个个瞬息即逝的、美丽的梦。
\n再往前,路就难走了。溪水在乱石嶙峋中穿梭,水流漫过,响起巨大的轰鸣。远处有处凹地,地形像一口大锅,水流在锅里缓缓打着旋,沉静而神秘。很多时候,它看似已被陡峭的崖壁挡住了去路,走到了尽头。但你若仔细观察,便会发现:它或是从石缝间悄然渗出,无声地浸润着;或是从崖底的罅隙中执着地钻出;又或是不动声色地积蓄着力量,终于在岩石的边缘漫溢开来,汇成一股新的溪流。水的路,是挡不住的。只可惜,我们人的路,到此却是断了。前方已无路可走,我们也只好怀着些许遗憾,折返而归。
\n返回的途中,我们经过一户山居人家。女主人正在屋檐下,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新打下来的稻谷。我们便向她买了几斤新米。回到家,当晚就淘米熬了粥。那米粥,熬得又糯又糍,入口滑滑的,竟吃出了果冻般的爽滑和凉糕似的绵软,细细品,还有一股芝麻糊般的醇厚香气,在唇齿间久久不散。
\n这香味,是实实在在的,是从石溪那片被泉水滋养的土地里长出来的。我想,这大概便是那“清泉石上流”最终所要诉说的,最踏实也最温暖的人间滋味了。
\n作者简介:熊昕,笔名熊芯,中国作协会员,重庆作协主席团成员,重庆文学院创作员。在《人民日报》《百花园》《重庆文学》《红岩》《牡丹》等发表散文、小说。出版有《背佚》《爱的佳醇》《故乡的味道》《时光流淌的天星》等多部文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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