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八小时不成一日(节选)
\n文/周宏翔
\n一九九五年,程焕文是五金厂里第一个把手表调成逆时针转动的人。在那之前,厂里流传着一个传闻,十一点半的晚班交通车,男女工人疲惫不堪坐在后座,前门往后正数第三排,有个穿黄衣服的小男孩嘴嚼口香糖,低着头,吹破泡泡,讲,厂里有个工人后脑勺有三颗痣,是斗战胜佛转世。起初车上人只当他说笑,有人过去点他肩膀,摸他头,才发现说话的是个老头儿,身短如孩,面如枯槁,血管干如藤蔓,吓得当事人退后三步,经一站,老头儿下车,朝路边吐了口香糖,消失在夜色中。
\n后来有人讲,全厂三百零二十一个工人,就一个人后脑勺有三颗痣,那人就是程焕文。这个传闻从一车间传到三车间,从水洗组传到翻砂房,最后传到了程焕文老婆耳朵里。同车间女工拉刘会芳到开水房摆龙门阵,正好说起她男人的传闻。刘会芳只打了个呵欠,啧啧咂嘴,说,三颗痣中有一颗是她抽烟的时候不小心烫的,他要真是佛,也是拜她所赐。那年头,全五金厂抽烟的女人只有她一个。听说她是码头扛把子刘纤夫的女儿,从小扎在男人堆里,抽烟喝酒打群架,不学无术,但是刘会芳长了张瓷娃娃的脸,细眉细眼,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。
\n一个月后,程焕文因为锅炉房爆炸死在了里面。有人说当天见锅炉房上空有祥瑞金光,程焕文是真的升仙成佛了。追悼会上,半个坝子立座儿,打死人子麻将,车间同事一边点炮和牌一边嘴叨叨程焕文生平轶事,算作怀念,洗牌声响彻天。刘会芳领了厂里补偿金,背身望着遗像抽了半宿的烟,手里摩挲着他那天忘戴的表,时针倒走回五点,分针指向三十五,殡仪馆外面有电子报钟,实则是深夜十一点半。
\n胞弟程焕学顶替其兄,在生产车间负责铰链和插销。和程焕文沉默寡言相比,程焕学是话痨,不管走到哪里,都有他的快嘴,车间有他,常常欢声笑语。焕学小焕文三岁,三岁,是一个学级的差距,程焕文从技校毕业的时候,程焕学刚刚进去,兄弟前后是一种继承。程焕文窄脸钩鼻粗眉,程焕学方脸宽鼻剑锋眉,一宗而生,两种气象。车间食堂遇到刘会芳,他热情喊声“嫂子”,刘会芳只点头,不笑,单独坐一桌。程焕文去世后,刘会芳像变了一个人。过几天,刘会芳到程焕学车间找他,把倒转手表递到他手上,说是他哥留下的,她看不懂。程焕学对了下墙上时钟,差了快八小时,讲,该校表了。准备拔针上发条,再看,才发现时针、分针都是倒着走,顿感疑惑,和刘会芳对上眼光。刘会芳说:“所以我搞不懂。”
\n程焕学趴在车间角落破木桌上研究手表。表盖打开,发条盒内齿轮被换过,擒纵装置内部重新做了结构,发条轴承的长短比一般手表要长,虽然工艺不复杂,但须特别细心,轮摆和游丝向来脆弱,不留神,容易拗断。一整天,没吃饭,夜里饥肠辘辘,食堂早已下班,他到宿舍接开水泡面,坐在程焕文当初的床铺上发呆。和刘会芳结婚前,程焕文在这里住过半年。热水刺啦冲击面饼,热气蒸腾,窗户着了雾,隔壁留宿员工都外出约会、看电影、打篮球,房间安静,他能听见时间长脚的声音,像是半夜裂土的竹笋。嫂子的意思是,这块表,不是白留下的。锅炉房爆炸是场意外,但在意外之前,程焕文就有了异样,手表不是他发明创造,动念,必然有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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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原文刊发于《特区文学》2025年第9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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